發瘋地

1.

「這裡是我們日常工作的地方。那裡是森田老先生的房間。這麼年輕就坐上那位置真好呢......」滿頭斑白的大叔嘆一口氣，有意無意在唇間發出「嘖」的一聲。短粗且黝黑的手指搔了搔耳後的短髮，幾片如雪花般的碎屑徐徐落在他的肩膊上。

「過獎。」臉掛微笑的男子跟在大叔後面。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大叔挺不直腰板的背影，沉灰色的羊毛毛衣顯得矮胖的身軀更加滑稽。走過一圈，男子四周視察辦公室的環境，敲鍵盤的聲音伴隨著電話中交談的聲音徘徊在耳邊，彷如一曲交響樂一樣。大致上，員工都是勤勞地忙著手頭上的工作，但偶爾會看到有零星的在不適當的時候做不適當的事。看見作賊心虛的他們立刻把手機收起來，把互聯網的視窗關掉，把自己從快要進入的夢鄉中拉回來，男子只是頓足幾秒，繼而眨眨眼睛，繼續往前走。

櫻井翔，剛獲松本菓子侏式聘任接任即將退休的森田先生，擔當營業部課長一職。商業界圈子中流傳，櫻井曾經任職的一家企業在他的領導之下，踏入夕陽時期的業務從谷底急劇反彈，挽救了公司由上至下幾百人。因而，於日本數一數二名牌大學經濟學系以一級榮譽畢業的他，剛投身職場就成為炙手可熱，企業間爭相納入的難得人才。加入松本菓子侏式，空降營業部課長一職，總裁幾經一番人事手腕角力，再加上重金炸彈的成果。

「你的事我聽說過。厲害是厲害，不過有一次，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次。」回到方才的起點，大叔轉過身把手肘擱在旁邊的文件架上，臉上露出帶刺的表情，一邊拽著腿一邊說著酸溜溜的話。即使比較年輕，職場打滾經驗尚淺，但話中話卻不是不懂聽。一直掛著微笑的櫻井發現仰頭大笑，跟年紀不相稱的大叔式笑聲讓畫面看起來有點兀突。又不足幾秒，櫻井瞬間凝聚了一副認真得近乎無表情的臉，冷冰冰的聲線讓聽者不寒而慄。

「運氣的確可讓人成功。但我比較相信這裡，和這裡。」修長的手指頂著自己的太陽穴，繼而狠狠的戳了自己的拳頭。嘴角勾起不帶好意的弧度，鼻子輕輕哼笑一下，櫻井繼而回復爽朗好看的微笑。「當然，前輩的指導也是不少得。」

藏在背後的拳頭越握越緊，大叔深吸一口氣，讓微抖的身子和複雜的情感都平穩下來，把怒氣和要痛揍櫻井的衝動一同吞到肚子中。他清清喉嚨，拿起身旁的文件。大叔喋喋不休地陳述著日常工作的每一個細節，沉甸甸的眼鏡滑到鼻頭上，他皺起眉頭讓老花的眼睛看清楚文件上對自己而言過於小的文字。

「這是我們客戶的資料，專責同事會定期聯絡客戶，繼而在文件中更新......」

櫻井一手按住大叔手中的文件，也打斷了他的話。

「公司這幾年的工作匯報，兩小時後拿過來報告。」拉起蓋住手錶的衣袖，櫻井確認了時間，繼而轉身走到課長的辦公室，留下大叔一個人站在原地。

毛小子，真火大。




敲敲。櫻井站在門前，等待裡面的人回應。得到了准許櫻井才緩緩打開門，隨即看見徐徐穿上外套的老人。老人脫下眼鏡，塞到外套口袋之中，帶著一拐一拐走得不穩的腳步走到櫻井面前。櫻井恭敬地鞠了個躬，雙手連忙往西裝上擦，握上老先生伸出的手。暖和的質感從老先生的手一直延伸過來，比一般人的體溫稍低，但卻令人安心。乾澀的皮膚上佈滿一道道見證老先生人生的細紋，縱橫交錯的紋路彷如蜘蛛網一樣。

「櫻井です。請多多指教。」森田先生的手放在櫻井的肩上，一邊按捏堅實的肌肉，一邊輕歎一口氣。拍拍櫻井的肩膊，繼而把手拿開，緩慢地走到落地玻璃前。老先生伸出手指撩開窗簾，看看幾十年來沒有大改變的景色，改變了的就只有變得車水馬龍的馬路，還有只剩下蒼老的自己。房間一片沉寂，彼此也沒有說話，櫻井眨了眨眼睛，背向陽光使櫻井看不清，就只能看見一個像快要步向光明的黑影。直到森田先生從思潮抽身回來，才驚覺櫻井就站在原地呆望著這個同樣發呆的老人。他展露出慈祥的笑容，扶住椅背緩緩坐在大班椅上，招手讓櫻井到自己對面的位置。

「不好意思，稍為有點，那個，你懂的。」老先生的手指在空氣中揮舞。同是男人，同是在職場舉足輕重的人物，櫻井非常明白要說出自己的感情，是比跟客戶掰手腕更艱難的事。櫻井輕笑，摸摸鼻子，微微點頭。

「工作的事，我想我沒有甚麼可以教到你的。」

「いやいや～沒有這樣的事。我才疏學淺，很多東西還要從森田先生身上學習。」微微彎腰鞠躬，本以為是客套寒暄的交流，櫻井霎時被森田先生打斷了說話。「只有一點。」

櫻井抬頭看看把笑容收起，一臉嚴肅，深邃的眼睛散發著陣陣寒氣的老人。他頓了好幾秒，灰白的眉頭皺在一起，良久才舔了舔稍乾的嘴唇，繼續自己的話。「永澤，要小心。」

永澤，是剛才的大叔？

「不要因為自己在高位就忽略這種小人。他在公司打滾多年，不多不少都建立出自己的勢力。若他不喜歡你，路也會難走。」櫻井瞇起眼睛，腦裡浮現出大叔矮胖的身影。黝黑且乾巴巴的皮膚上頂著兩顆細長的眼睛，肥肉擠得快要把眼睛埋沒在臉之中。不大好看的笑起來時，可以清楚看見泛黃的牙齒間燻黑的牙肉，還有額頭上不規則的坑紋。本已對大叔不討好的外表有不太好的印象，再加上他不饒人的態度，還有森田先生的評價，櫻井不得不佩服一句很古老的說話。相由心生，小人果然是長著小人臉。

「我要說的就只有這些。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撇去一本正經的臉，森田先生回復爺爺一樣的溫柔，他再握握櫻井的手。撐起挺不直的身子，拿著拐杖，在櫻井攙扶之下徐徐步出這充滿回憶的房間。

這夜是舉公司上下歡送把畢生奉獻給公司，由最基層在小店當製糖學徒拼搏到現在的位置，跟大老闆打天下幾十年的森田先生的歡送會。縱使對這老人沒有很深的認識，但從台下雷動的掌聲，還有排隊跟他擁抱道別，長得誇張的隊伍可知道，他是個人緣很好，也是個深受下屬愛戴的上司。宴會的尾聲，森田先生站在台上最後一次以營業部課長的身份致辭。坐在主家席，作為接班人的櫻井清楚看到森田先生濕透的眼眶在燈光下顯得特別耀眼。在老先生終於耐不住伸手抹掉眼淚時，櫻井也不禁跟隨了他的動作，擦去眼角的水氣。

真的是個大好人。櫻井一邊抿著嘴唇，一邊為九十度彎腰的森田先生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