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瘋地

2.

歡送宴上，櫻井的確有點感情上的波動，可惜要當個像森田先生一樣受人愛戴的上司的熱血，卻維持不足一星期。短短上班幾日，櫻井便成功弄哭了女同事。

事情是這樣的......

新官上任，徹底了解清楚屬下絕對有助自己領導整個團隊。櫻井把握所有在公司的時間，親自在辦公室左轉右轉，務求在最短的時間摸清摸楚所有人的底蘊。而在這一刻櫻井則站在跟他一樣是公司「新鮮人」的女同事旁邊。

專注在入職後第一份工作，她的雙眼一直注視在電腦螢幕上。每一句每一字都檢查清楚，為了確保連小得像文句不順的錯誤都要被徹底清除。聚精會神良久的她終於來到文件的末端，剛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身體往後倒，一抬頭卻發現職級比她直屬上司還要高不知多少的大老闆就在旁邊。嚇倒了的她連忙站起來，過大的動作差點打翻水杯，把水潑在櫻井身上，把剛開始的事業送上斷頭台。

「櫻，櫻井先生。」對於她過激的反應，櫻井若無其事的眨眨眼睛，拿起來她台頭的文件。女同事看到櫻井不時抬眼看看自己，再把視線放回密麻麻的文字上。櫻井臉上沒半點表情，讓她不得而知究竟自己的報告是否讓上司滿意。直到櫻井看到一半，女同事發覺他的眉頭皺在一起，擺在身後的十指緊張得扭作一團。

「那個......」微抖的聲線從她的喉頭困難的擠出來，櫻井抬起眉看著臉早已通紅的她。亂七八糟的心跳還有快要站不穩的雙腿伴隨著彷如在十萬呎高空走鋼絲的不安感佔據了女同事的每一個腦細胞，讓他徹底忘記自己要說甚麼。忘詞的尷尬再加上櫻井如獵豹直勾勾的視線終於讓她衝破了臨界點，雙眼的淚腺崩潰般不斷湧出淚水。

「幹嘛哭。」放下文件，櫻井的眉頭皺得更緊，雙手抱在胸前，盯著面前明明在哭卻緊抿嘴唇的女同事。

「對不起。」把流下來的淚水抹去，另一滴又從眼眶冒出來，本來精緻的眼妝被水氣化掉，形成兩道灰色的水痕掛在臉上。即使畫面有多滑稽，卻讓女同事身邊的同儕不得不替他可憐，本想遞過紙手帕，卻又怕被櫻井的無形火燒到。

「我有說過不好嗎？」聲線和臉上一樣除了緊皺，依然是木無表情。「哭，只是沒自信的表現。沒自信就是告訴別人自己不是好的貨色。」

語畢櫻井便轉身離去，大概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給點自信。做得不錯。」

隨著腳步聲逐漸遠離，剩下在原地的就只有仍然哭不成聲的女同事，還有抱著她安慰她的朋友。



日間花太多時間在審視屬下的後果就是每晚櫻井都是最後離開公司的幾個人之一，今晚亦不例外。本以為以今天的效率可以破紀錄七點前離開，一抬頭卻發現已經八時。有時候櫻井會很反對環保，特別在這外面只剩下幾顆燈開著的時候。縱使從小就很努力掩飾，但他非常清楚自己對這略為恐怖的氣氛非常苦手，因此櫻井默默決定儘快完成手頭上剩下瑣碎的工作。

以理性自稱的櫻井本應該很清楚神佛鬼怪論是不合乎科學，但此刻他卻發現自己的心跳正逐漸變得急促，雙手滲出來的汗正要沾濕鍵盤。彷彿辦公室除了自己還有自己看不見的人存在，櫻井清了清喉嚨，刻意發出一點聲音，以沒什麼效果的動作試圖讓自己平靜一點。

敲敲。

「誰！！！」猶如驚弓之鳥的櫻井被嚇得方寸大亂，文件的末端出現了一串大概連語言學家都詮釋不了的字句。大得連自己也嚇到的聲線在房間形成回音，他看見門被緩緩打開。

同樣穿著光鮮西裝的男子不緩不急從外面走進來，繼而關上門。這人的來臨讓一向處變不驚，在日間或許是，對屬下非常嚴肅的櫻井連忙站起來彎身鞠躬。

「松本桑。晚安。」沒錯，這人就是櫻井任職的公司的新任老闆，松本潤。在腦海中，對於這人的印象還是很模糊，只有在面試的時候見過，記得的就只有臉很好看，而且是個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卻已經登上總裁位置的青年。還沒有交過手，摸清楚對方的脾性，櫻井還是採取恭敬的態度，以免惹禍。

松本一手把公事包放在桌上，一手拉開櫻井對面的椅子坐下。翹起來的小腿讓褲子稍為向上縮，露出包裹著腳跟的黑色襪子。在得到松本的同意下，櫻井也坐下來。

「松本桑來這裡找我有什麼事？」第一次在這樣的距離觀看老闆的臉，白得像雪花一樣的肌膚上鑲嵌了深邃的五官。即使垂下來的劉海蓋住了，但從像外國人一般的啡髮絲間仍可看到濃濃且稍為染得近似髮色的眉毛。

「沒什麼，剛好要回去，卻看到這裡還沒關燈就來看看。櫻井君每晚這樣加班，我作為付薪水的老闆很難做。」面試時一臉嚴肅的老闆在此刻笑得很燦爛，仿似盛開的向日葵一樣溫暖，看上去就像軟綿綿的羽毛一樣舒服。彷彿融化了鐵壁一樣的戒心，不自覺之下櫻井臉上也掛上了久違發自内心的笑臉，把大老闆松本定位為「好人」。

「員工盡心盡力，老闆不是應該高興才是？」

沒有直接回應櫻井的問句，松本笑了笑繼而拿起公事包從裏面拿出一個食物盒放在櫻井面前。打開了裡面躺著一塊小小的糕點，活像一朵放大了一點的櫻花。「這個，我弄的，試試看。」

雖然不清楚這舉動的意味，但恭敬不如從命，櫻井還是乖乖拿起糕點放進口中。柔軟的糯米皮裹著細滑的紅豆蓉，在味蕾間還可以嘗到內裡散發著淡淡櫻花香氣，而且稍稍的柚酸中和了整個糕點的甜膩，清新的味道讓不好甜食的櫻井也覺得很好吃。

「嗯，很好吃。」

把食物盒收好，松本再從公事包拿出一個零食。即使自己只在公司上班幾天，但仍能夠看得出是自己公司的產品。

「再試試這個。」

撕開包裝紙，內裡的糕點和松本弄的那個沒有很大的分別。一口把整顆「櫻花」放進嘴裡，才咬下去，櫻井的眉頭便皺在一起了。皮明顯比松本做的乾，失去了糯米仍有黏糯的質感，更甚的是，豆蓉餡就像混入了沙一樣粗糙。在前後兩者強烈的對比之下，櫻井幾經辛苦才能把嘴裡堪稱劣食的糕點吞下去。

「怎樣？」笑顏早已經收起來，松本臉上滿是怒氣，深邃的眼睛就像兩個無底深潭一樣，看不清楚內裡究竟藏著什麼。

「怎可能會這樣。」公司在品質調控一向很嚴謹，所有產品都必須以老闆親手做的作樣板。繼而以分毫不差的材料份量，再加上純熟技術的技工大量生產。還好這個新產品還沒有面世，不然對公司「松本株式，必屬佳品」的金漆招牌有莫大打擊。

櫻井看著面前的松本，手指摸摸鼻子，不敢想像公司的產品和松本親手做的竟然有這天淵之別。他看到松本的視線仿似投放到遠處的一點，逐漸瞇起來的眼睛就像一隻瞄準獵物的猛獸一樣，放在桌上握著拳頭的五指捏得包裝紙淅瀝淅瀝作響。閉起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繼而從口袋拿出一個紅色的USB放在櫻井面前。

正要把USB插進電腦之際，松本按住了櫻井的手，又倏然把手縮回去。「回去...才看。」

櫻井眨眨眼睛，心裡想著有甚麼東西在這裡不能看。

「公司系統有紀錄，回去才看。」把東西收拾好，松本站起來拿起公事包。在轉身準備離去之時被櫻井的話語頓住了。

「我，我都要走了，要一起嗎？」終於有人可以陪自己離開這個寂靜得過份的恐怖環境，櫻井不容自己錯失這個機會。他連忙把USB放進口袋，不管文件會被擠皺，一個勁把紙張塞進包裡。

背向著自己讓櫻井看不到松本的臉，好幾秒後，松本才點點頭，在鼻息間透露出「嗯」的一聲，充滿鼻音的回應。




「所以，其實松本桑是有目的而來啊！」密閉的空間顯得特別尷尬，即使腦袋怎樣靈光好用，在這樣的場合找話題的確是一大難題。

「嗯，被發現了。」低頭淺笑，松本看看自己的皮鞋尖，再抬頭看看一路遞減的數字。櫻井的目光亦同樣投放在紅色發亮的數字，沒想過話題就這樣被終結了，江郎才盡的櫻井只祈求升降機快點到達地下，讓彼此可以脫離這個修羅場。

明明剛才跟松本相處得不錯，有談有笑的很舒服，就算之後在公事上也有默認的共識，甚至可以說有一點一見如故的感覺。可惜困在這局促的環境之下，正高速運轉中卻找不到出路的腦袋讓櫻井恨不得拔出手槍，讓子彈貫穿發疼的太陽穴。霎時之間，櫻井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腦海彷彿浮現出一些模糊的思緒，一些或許大家也感興趣的話題。正當櫻井為自己的腦袋驕傲，準備開口之際，升降機「叮」的一聲頓住了櫻井。原來已經到了，回過神來，櫻井又發現自己忘掉了幾秒前想到的話題。

松本揚步踏出升降機，櫻井緊隨後面。兩雙木底做的皮鞋敲在雲石製的地板形成交錯且不協調的兩種腳步聲，被吵醒的保安大叔連忙立起來，戴上帽子向兩人鞠躬。在櫻井上前為老闆松本推開玻璃門之際，松本露出淡淡的微笑，輕輕的點頭。在櫻井身邊擦過之時，於他的鼻腔間遺下了好聞的味道。

「我有開車回公司，要送你回去？」櫻井從口袋抽出一串鎖匙，扣在鎖匙圈上的鈴鐺隨著擺動的手發出鈴鈴的聲響。聲響吸引了松本的目光，他摸摸鼻尖忍不住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沒想過櫻井君這麼大個人還會用這幼稚的玩意。」被揶揄的櫻井皺皺眉頭，低頭看著手中的鈴鐺，大概一直習慣了他的存在，沒有想過幼稚的問題。「我就住在附近，不用了。」

語畢，松本轉身走向櫻井要走的路的相反方向，剩下在原地剛從鈴鐺間抬頭的櫻井。在這春天但還有點涼的季節，晚上總是刮著風。風輕輕的把樹上粉紅色的櫻花花瓣帶到地上，在這細細密密的粉色花雨間，櫻井看著松本的背影漸行漸遠。